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破漏处,自有光进来
作者:孙闻
多年前我一度痴迷阳明心学。
某日众友人烹茶论心学,有人忽发奇问:“若将阳明学说比作茶道,当属何种?”或答“如武夷岩茶气韵磅礴”,或言“似六安瓜片先苦后甘”。一位老先生笑道:“我看倒像潮汕功夫茶——杯小乾坤大,饮罢总觉壶底藏着的几片碎叶碍眼。”举座拊掌称妙。“几片碎叶”恰如心学的逻辑之漏,捡之不去,难免扫兴,弃之不顾,日久倒可增几分壶中真味。
四句教:无善无恶,何以生善恶?
嘉靖六年九月某夜,阳明赴广西前与二弟子钱德洪、王畿泛舟天泉桥,传“四句教”曰:“无善无恶心之体,有善有恶意之动,知善知恶是良知,为善去恶是格物。”此四句本欲统摄心体与功夫,然其二弟子当场争执。
钱德洪对此持保守解,依阳明所嘱,以“彻上彻下功夫”统摄“四句”,进而证之曰:“心体是天命之性,原是无善无恶的。但人有习心,意念上见有善恶在,格致诚正修,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。若原无善恶,功夫亦不消说矣。”
王畿则作惊人之语:“此恐未是究竟话头。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,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,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,物是无善无恶的物矣。若说意有善恶,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。”此论如石击潭,至今涟漪未绝,聚讼纷纭。
细考其理,心体既云无善无恶,则善恶标准从何而生?譬如造物主未备尺规,忽于某日心血来潮划定山川?罗钦顺《困知记》曾诘问:“若性本无善恶,则孝悌忠信莫非后天强加?”阳明答以“良知自然明觉”,然此说犹连环未解而又系新结,“如舟行暗礁,左避右显”。
更有趣者,阳明另言“无善无恶是谓至善”,将价值判断悬于形上之境。然百姓日用,何曾见无善无恶之秤?农夫耕田,必辨稗麦;童子习字,须分正误。若强说至善超越善恶,恐成空中楼阁,有陷于“观察者悖论”之虞。
知行合一:知即是行,何以有不行?
阳明论知行,最妙处在破除程朱“知先行后”之窠臼。然矫枉过正处,亦如醉汉扶墙,身形难免摇晃。其《答顾东桥书》云:“食味之美恶,必待入口而后知,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?”此喻虽巧,却暗藏陷阱。樵夫观树木冠盖可知树下松蕈之味,渔人看鱼之眼目可辨其鲜味几何,此等“知”,在阳明那里恐怕要划入“妄念”了。
观“徐爱之问”:今人尽有知父当孝,却不行孝,可见知与行分明是两件。阳明答曰:此已被私欲隔断,不是知行的本体。此说如郎中治病,不究病理但言“此非人身应有之物”。门人蔡宗兖追问:“私欲何来?”阳明则引孟子“牛山之木”喻,谓“旦昼梏亡所致”。然既云心体光明,梏亡之力从何而生?此等解释,恰似为释梦境而另造新梦。
读日本学者冈田武彦《王阳明与明末儒学》,其谓阳明知行论实受禅宗“定慧一体”启发。此说有趣,然禅家顿悟可舍经论,儒家实践却需纲常。昔有狂禅者呵佛骂祖,尚可曰“不立文字”;若官员审案亦言“吾心即律法”,岂不天下大乱?故刘宗周《人谱》特补《证人要旨》,正是洞见心学狂潮之险。
良知如炬,何以照人难照己?
阳明晚年诗云:“人人自有定盘针,万化根源总在心。”此语豪迈,然观其生平,亦不免“定盘针”晃动之时。正德十四年宁王叛乱,阳明一面传檄勤王,一面暗通宦官张忠。虽云权变,终与“致良知”有违。后儒李绂《朱子晚年全论》抓住此节,讥其“临事不免权术,何谈心体光明?”虽属苛责,亦见学说与实践之隙。
泰州学派传一轶事。王艮初谒阳明,戴五常冠,着深衣,手持笏板,乘招摇车至中门。阳明故意延客三日,王艮惭而改服,方得入室。此事本显阳明教化之功,然细思极妙:若依“心即理”说,王艮奇装异服岂非“良知发用”?阳明以俗礼束之,恰证外在规范不可尽废。后来颜钧、何心隐辈张扬个性,终遭屠戮,正应陈确《大学辨》所言:“任心而废学,犹纵舟不舵。”
徐渭《墨葡萄图》题诗:“半生落魄已成翁,独立书斋啸晚风。笔底明珠无处卖,闲抛闲掷野藤中。”此公师事季本,也算心学余脉,然其癫狂半世,岂非“致良知”之讽刺注脚?可见学说如药,剂量失当反成剧毒。
心学流弊:玄谈可佐酒,难煮黄粱饭
张岱《夜航船》记心学门人逸事:某生赴试,舟中高谈良知,惊动邻舱老僧。僧问:“澹台灭明是几人?”答曰:“二人。”僧笑:“这等学问,且待老僧伸伸脚。”此虽小说家言,却折射晚明学风。顾宪成重修东林书院,特书楹联:“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,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”,正是纠心学空疏之弊。
考万历十五年,李贽剃发居麻城,著《焚书》倡“童心说”,谓“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”。此论看似发扬心学,实则已入狂禅。后其以“敢倡乱道,惑世诬民”入狱,临终夺剃刀自刎。观此悲剧,可知王夫之《张子正蒙注》为何疾呼:“离器而言道,是犹离人而言天!”
近年考古新发现,南昌海昏侯墓出土汉简《齐论·知道篇》,引发学界热议。有学者戏言:“若阳明见此古本《论语》,必曰‘此简牍何足道,但求诸本心可也’。”虽是笑谈,亦见心学轻典籍之弊。试想若农夫种田但凭“良知”,不察节气;医师诊脉只靠“心悟”,不习《内经》,世间早是饿殍遍野、病骨如山了。
中西对观:苹果和竹子终于南辕北辙
牛顿的苹果,阳明的竹。东西方智者同遭“格物困境”,结局却迥异:牛顿导出万有引力,阳明转向内心求索。此中差异,恰似江河分道,各奔沧海。
朱熹所谓“格物”,本含“即物穷理”与“豁然贯通”二义。阳明却误将“格竹”解作盯视物理,恰如痴人观画,但数笔墨而不悟意境。后其创“格者正也”新解,谓“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”,将认知活动偷换为道德修正。戴震《孟子字义疏证》斥此“任其意见,执之为理义”,恐陷入“以理杀人”之境,实非苛评。
黑格尔《哲学史讲演录》评心学:“仍停滞在儿童式的天真阶段。”虽显傲慢,却点出要害。心学强调直觉体认,与西方哲学注重逻辑推演大异其趣。萨特谓“存在先于本质”,与“心即理”形似而神殊:前者肯定人的自由创造,后者追求与既定天理合一。
最有趣者,维特根斯坦《逻辑哲学论》有云:“对于不可言说之物,必须保持沉默。”此与阳明“哑子吃苦瓜”之喻异曲同工。然维氏后期转向语言游戏说,阳明始终固守心性论。二者对比,恰见心学缺乏自我更新的理论机制。
一位物理学教授朋友曾有高论:“王阳明若通数理逻辑,必不会说‘心外无物’。”问其故,答曰:“罗素悖论证明,自指语句必生矛盾。‘心外无物’恰是自指断言,按罗素类型论,当属无意义命题。”满座粲然,然此笑谈实含至理。
结语
“留白”是苏州的园林艺术独有的巧思,直追书法的“飞白之美”、诗歌的“象外之意”、画境的“虚实相生”,人生境界的“天人合一”。不论拙政园“留听阁”外残荷,抑或留园“闻木樨香轩”旁的桂花,绝不是孤立地让景物保持残缺之美,而是意图构筑整个景境的无尽之思,使得景有所归而意在言外——“有境界者自成高格”。阳明心学的逻辑漏洞,恰似这些缺失的视角:正因其不完美,方使后人得以补石添砂,续写禅意。
钱穆先生《阳明学述要》有言:“理学家之长短,正在其漏洞处。”此言深得学问三昧。今日我们指摘四句教矛盾,质疑知行合一,嘲讽良知流弊,非效庖丁解牛,但求如园丁修枝——剪去枯槁处,或可使古树新发嫩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