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访谈录
新闻中的文学
草地周刊:您的新书《孤独的清醒者》提到警察破案和网络上一些事,您是做过调查还是完全虚构?
梁晓声:我业余时间也刷手机,这能间接了解社会上所发生的各种事情,但是我不会参与讨论。
草地周刊:没有刻意从这些新闻当中获取创作素材吗?
梁晓声:文学史上有这样的情况,《红与黑》就是司汤达在新闻中看到一件事,激发了他的想象。《苔丝》和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也都是新闻中有那么一点点,但作家不是专门写这一点点。
对于司汤达来说,在知道一个青年参与了一个案件之后,他完成了那样一部作品。他不是做报道。因此托尔斯泰才说,司汤达把一件庸俗的案件,贡献为对法国历史和现实的研究。因为在小说中,新闻中的事件变成另外一件事了。
但我所有的作品和这些新闻都没关系。
草地周刊:小说《遭遇“王六郎”》有很强的代入感,真实性特别强,好像您的经历一样。
梁晓声:因为那是以第一人称来写的,这是第一点。
第二点的话,我每天刷手机看到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,促使我经常思考,我们当代青年会面临什么样的问题?我们的网络会面临什么样的问题?就是什么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困惑。
最后在我这里,就是通过小说表达对社会现象的看法,比如《遭遇“王六郎”》。是这样的,我确实从北京南站出来的时候,碰到一个女孩。
因为在南站是打不到车的,我也不会叫网约车,因此我就离开南站,走到比较远的地方,想在马路上拦车,但是现在也很难拦到了。我就让家里人帮我约一辆车,但家人需要知道我在什么地方,这需要非常具体的信息,可是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叫什么街是多少号。
正巧我前面也有一个女孩子,拉着拉杆箱在那等车,我只好问她。现在整个社会包括网络上,都主张别和陌生人说话,尤其是年轻女孩子,而我去问人家,人家很可能不理你,对吧?你是个陌生人,而且当时是夏天,我看着又很疲劳,但是她很耐心地帮助了我。我觉得那天我碰到的是一个好青年,我印象很深,而且当我把约车这件事搞定之后,我还真的跟她聊了起来。
她是一所大学经济学院财会专业学生,我们俩还加了微信,最后我告诉了她我是谁,我说你以后在北京碰到什么困难,可以找我。这是一件事儿。
然后,你也会看到在大学中,有所谓的“内卷”,就同一个宿舍,因为考研什么的,互相伤害,对吧?
另外,有一些家长对孩子期许过高,参与炒作孩子,甚至希望在炒作过程中,借助孩子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。
当我关注到生活中这三方面的事情的时候,碰到这个学生,我的第一想法就是,这孩子应该进入我的小说。但是你会看到,在小说里,她依然是个好孩子,一个受伤害的孩子,那么她就变成了现在小说里的样子。
草地周刊:她的出现好像是为了您的这部小说,有意思的奇遇。
梁晓声:是这样的,包括《人世间》中那个盲眼的小孩。我上中学的时候,路过一个胡同,经常看到他。那时候我只不过是一个喜欢读书的少年,没有想过以后当作家,但是那孩子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
我很同情他,我就会想他的双眼是后天盲的还是先天的。我甚至觉得,要是后天的话,他至少看到过这个世界,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,也会认识亲人。
如果是先天的,我心中对于先天失明的人充满了同情,一个生命,他只有一次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,他却什么都看不见,所以这种最大的同情,就使他的形象在我的头脑中一直存在,挥之不去。
成为作家以后,我就觉得总有一天我要把这孩子放到我的作品里。写《人世间》的时候,我突然觉得好像他应该在那里,他就变成了作品中的一个人。王六郎这个孩子也是这样的。
有的写作者比较敏感,他可能天生就有心地柔软的那一面,所以他的作品会呈现这种状态。
现在拍影视剧,就是考察市场,考察人们想看什么热点,然后以最快的方式产生一个故事,这跟我写的小说不是一回事。
草地周刊:您是把人生经历全部调动起来。
梁晓声:包括我对人生的看法。
为铁血男儿书写
草地周刊:《人世间》之后您又写了几部长篇?
梁晓声:最早的是《我和我的命》,最初书名想用“我执我命”,或者直接就用“执否”。但是出版社的编辑们觉得这个书名太文气、太作家气了,他们不能接受。因此我也想不出太好的名字。
之后是《中文桃李》,这本书就是我起的名字,可能也正因为这样一个名字,出版社编辑说那么好的内容,就因为梁老师起了这样一个名字,不太被关注。换一个名字的话,可能发行量就不一样了。
《中文桃李》之后就是《父父子子》。
草地周刊:《父父子子》时间跨度很大,得有100年。
梁晓声:我写这本书的时候非常明确,我确实在那个时期觉得,中国14亿多人口,要弘扬一种我们的民族精神,这种民族精神在抗日战争时期,曾经那么鲜明地呈现过。
为什么在那时候会有这种想法呢?我也会关心国际形势,会看到整个国际环境对中国造成的压力。那时就感觉需要一部作品,写出我们中华民族是有血性的,中国人不只是鲁迅笔下的那种人。事实就是那样,自抗日战争,甚至再往前推,自辛亥革命以来,我们这个民族产生了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多得多的铁血男儿,这种为国家兴亡不惜献身的大写的人,放在任何年代都值得尊重。我要把他们写出来,跟市场和艺术突破都没有关系。
当然在写的过程中,不可能只用从前的写法,那样会写得很长,所以(在写法上)做了一些调整。写到纽约的时候,首先你得有根据,事实是,整个美国应该有很多华人子弟参与了中国的抗日战争,包括飞虎队和缅甸军团里,都有我们的华人子弟。
第二,没有什么资料可以展现,在抗日战争时期,尤其经历了上海四行仓库保卫战、南京大屠杀之后,我们失去了那么多国土,国外的华侨们是怎样的?我们知道陈嘉庚,但是我们不太了解唐人街上的普通华人是什么看法。但是我推想,那里肯定也是愁云惨雾,因为他们的亲人在国内,所以这部分基本就是推想出来的。
草地周刊:我看您写作的视角在不停地变,一会儿是上帝视角,一会儿是自述。
梁晓声:这给改编电视剧带来了一定的困难。但是这么长的跨度,要从容写的话,就变成上下部,字数可能比现在要多出一半来,可我已经没有那样的身体准备。
被高估的和被低估的
草地周刊:您之前说在重读外国经典,可能以前觉得很好的作品,现在觉得好像也一般,能举些例子吗?
梁晓声:巴尔扎克曾经说过,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。《白鹿原》最前面就放的这句话。例如英国的勃朗特三姐妹(夏洛蒂、艾米莉、安妮),还有她们的弟弟,出生在清贫的修道士家里。他们都很有才,创作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亮色。姐姐夏洛蒂的《简·爱》、妹妹艾米莉的《呼啸山庄》都是名著。但我更认可《简·爱》,因为《呼啸山庄》只不过是一个关于“性格冲突”的故事,读完之后,除了这个故事,你还得到了什么?但《简·爱》不同,《简·爱》差不多在整个欧洲最早塑造了一位坚韧的女性形象。不仅是坚毅,她在精神上要求平等,就是她和罗切斯特说的那段话:“你以为,因为我清贫、低微、不美、矮小,我就没有灵魂,没有心吗?你想错了!我跟你一样有灵魂,也完全一样有一颗心……”这段话在整个欧洲文学史中,没有其他人写过。
再比如把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放在一起来看,我觉得托尔斯泰高于陀思妥耶夫斯基。《罪与罚》就是一本犯罪小说,也有写得好的部分,比如开篇写一个穷困大学生的那种愤怒,他交不起房租和学费,就要辍学了,房东老太太对他的态度也很不好,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变卖,他的母亲还给他来了一封长信,说他的妹妹已经沦为妓女。作品以这个大学生的视角来看当时的俄罗斯社会,他自然会产生那种对不公平的愤怒。
但后半部分,当他杀了人之后,又不能承认,最后还是在一个妓女的感召下,也是宗教的感召下,“我犯了罪,我来承认这个”。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多作品都是这个套路。
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个人命运值得同情,因为他几乎没什么过错,只不过加入了不被沙皇当局所容忍的激进青年文学社团,就被判了死刑。然后真的站在死刑执行台上,都听到了拉枪栓的声音,在那个时候,他被特赦了。一般人没有经历过,这样的作家是不多的,但对他的同情是一回事,评价他的写作是另一回事。
托尔斯泰写《战争与和平》,这是“国”,写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,这是“家”,写《复活》,这是“人”,托尔斯泰用他的三部作品书写了国、家、人。我最近又在读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,为什么说这本书不是写爱情故事,而是写“家”呢?因为一开头就是“幸福的家庭和不幸的家庭”,托尔斯泰是在阐述“家”。而且在这本书里,他写了两对夫妻,列文夫妻就是他对于一个理想家庭的设想。你还会大段地看到列文想如何做一个好地主。
安娜只是小说的一部分,而且托尔斯泰对她既有同情,也有否定。安娜以及沃伦斯基,只不过是托尔斯泰书中广阔的社会学中的一男一女。但为什么会有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婚外恋”这种印象呢?因为它一变成戏剧,就集中在这两个人身上,但是你回过头来看原著,对列文甚至包括对安娜的哥哥嫂子那家人都有描写。因此,你就会发现,托尔斯泰在描写安娜哥哥婚姻的时候,那也首先是门当户对,她嫂子家里也非常有钱。另外你会看到她哥哥过着半“躺平”的生活,你会发现这些内容在我们生活中依然有现实意义。关键的两句话,“他对他的所有的工作从来没有认真过,但他也从来没有在工作中犯过可能会授人以柄的过错”。我们看到这句话,就觉得今天还有这种庸碌的人。
草地周刊:中国文学被低估的又有哪些?
梁晓声:单从童话来看,首先我们在这个世界上,最有责任感也最勇敢的一位父亲——牛郎。你仔细想想这个牛郎,他是一个弱者,他没有任何能力,他只想过他的小日子,他担着担子,一个儿子、一个女儿,踏着牛皮一直追上天空。那不是一件顺利的事情,人家是神,来执行任务,因此不断制造幻象来威胁他,他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,猛虎啸于身后而不心惊。就是为孩子们追妈,为自己追妻子,你变什么样的幻象来阻挡我,我都是一往无前。这样的一个父亲形象是在全世界其他童话中没有的。
我们也有一个了不起的儿子——劈山救母的沉香。他只想为母亲讨尊严,为母亲正名,对方是他舅舅也不行。他实际上是对于最早的阶层固化有力的反抗,一种带有宣战式的人物形象。
我们还有全世界最了不起的一头牛——《牛郎织女》里面的那头牛。有那样的牛吗?临死的时候告诉主人,把我的皮剥下来,无私到极致。每次想起那头牛,我依然会觉得那么感人。中国人写了两头牛,除了这头牛,还有《封神榜》里的周武王骑的一头水牛。
我们还有两条世界上最美的,几乎能够在美学上征服所有男人,包括女人都希望跟她们成为闺蜜的蛇——白蛇和青蛇。这是违反美学规律的,全世界认为蛇是比猛虎比雄狮比一切恶兽都可怕的东西,但是中国先人的想象力把它塑造出来,它是爱的象征,在怀孕的时候,明知山有虎,明知打不过,她带着身孕去盗灵芝草。就这个形象,你遍看全世界神话都没有。
我们也有哪吒这样的小孩子。你看他的法器,不是刀剑,是风火轮、乾坤圈,非常像玩具,还有混天绫,红绸对吧?所以古人们在设计这些的时候,充满丰富的想象力。
还有那只“伟大”的猴子,全世界都没有。还有《聊斋》,全世界都喜欢狐狸,但是只有我们中国人写出可爱的狐狸,写鬼也写得好。
劳动的快意
草地周刊:您创作这么多年,作品范围这么广,且一直保持敏锐度。
梁晓声:没有什么,就是除了(写作)这件事,我也没有别的爱好了。但是也要求自己别写得差,就像开面点铺子的,只要没关门,你总是要做的,是吧?
草地周刊:您写作的时候是一种什么状态?
梁晓声:写得顺的时候,其实是很享受的。你把自己带入了,投入到(故事)里边,就会逐渐喜欢自己笔下的这些人物,要给他们一个个设定命运。另外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,拿着笔,想出一个好的细节,想出一个句子,也有劳动的快意。
你要知道写作的一种状态,比如当我把《人世间》的那个叫“光明”的男孩,从我的记忆中搬到作品里的时候,这时我会体会到一种创作的愉快,当他又被演员所演,给大家留下印象的时候,我会有创作的成就感。
再比如,对于细节,我这里写到一个矿工青年,他从矿井下被升上来的时候,脸很黑,冬天刚下过雪,这时候我怎么表现他的心情?他已经不惧怕下井了,我就让他背着手把自己的脸埋在雪里。当他抬起头的时候,雪地上印下了一个他面孔的印记,像面膜一样,但那是一个黑色的面膜。考虑到摄影,我就觉得这个画面挺好。当我想出这么一个细节的时候,就觉得挺得意,我的作品是不在意情节的,只在意细节,这个细节是我的,此前它没有(在其他文学作品中出现)。你们看到的大多数影视的东西里面是只有情节,缺少细节,而情节都是相似的。
草地周刊:在不受采访等外界打扰的情况下,您现在一天要写多少个小时?
梁晓声:没有外界打扰的话,我的写作状态会好一点。我对我的某些作品非常不满意,因为它是在不间断的打扰之下完成的,它只能是那个样子。被打扰之后,状态很长时间回不来。
草地周刊:您对AI写作有什么看法?
梁晓声:在文学创作中,AI不可能创作出文字作品,但是讲究情节的戏剧和影视作品,它是可能(创作出)的。因为你可以输入各种情节模式,由它来重新排列组合,在检索方面,它也让人省事儿。
但是小说作品和影视戏剧是有区别的,一种对小说的阐释是,当小说面对生活,尤其面对现实生活的时候,尽量不要把生活变得像戏剧。因此小说里要大量地写景,大量地叙事,这都是为了铺垫元素来告诉(读者),这不是一部戏。小说中,还要有个人感受、情怀。AI可能产生《呼啸山庄》,但不可能产生《简·爱》这样的作品,因为它不具备那样的思想。
(李依桦对本文亦有贡献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