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泽湖畔小村三叹-新华每日电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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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华每日电讯12版 神州风物

“诗词走廊”长 唐风宋韵藏

洪泽湖畔小村三叹

2025-02-28 11:20:37 来源:新华每日电讯12版 神州风物

  江苏省淮安市洪泽区老子山镇龟山村(二〇二四年八月二十七日摄)。新华社发(万震摄)

 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朱旭东

  弹丸之地龟山村,竟然吸引了唐宋元明清数百位文人大咖题诗作赋。

  第一次参观龟山村,我就被村中的诗词走廊所吸引,上面展示了诸如元稹、白居易、苏轼、秦观、柳永等人关于龟山的作品。遗憾的是,与那些耳熟能详的名作相比,这些诗词要逊色一些,故鲜有流传。

  尽管如此,这些作品仍有大家风范,吸引我再赴龟山村。这一去,不由得对龟山村心生感叹。

一叹历代诗词之众

  龟山村位于江苏省淮安市洪泽区老子山镇。老子山镇是洪泽区的一块飞地,陆地面积只有14.4平方公里,水域面积188.4平方公里,是水上古镇和鱼米之乡。龟山村又是老子山镇的飞地,距镇区西南8.5公里,陆地面积仅400多亩,住着百十户人家。

  这块飞地中的飞地,却有“大块文章”。

  再赴龟山村,为探究这里为何会成为“诗词走廊”,我特意翻阅了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的《运河枢纽高家堰历代诗文选编》一书,书中收录了与洪泽湖或高家堰(洪泽湖大堤)相关的诗词585首。龟山位于淮河之尾、洪泽湖大堤的末端,是往来的必经之地。诗词太多,根本来不及细看,只能选择浏览那些题目中含“龟山”字样的诗词,数下来,已有37首之多。

  这些涉及龟山的诗词虽然没有成为爆款,但依然值得品味。按照翻阅顺序,第一首题中有龟山的诗,是元稹的《修龟山鱼池示众僧》:“劝尔诸僧好护持,不须垂钓引青丝。云山莫厌看经坐,便是浮生得道时。”大意是劝诫僧人莫怕辛苦,不要受世俗诱惑,好好修行才能得道。

  元稹至交白居易有首《渡淮》,题目虽与龟山无关,但他应该是从龟山脚下“渡淮”的,“淮水东南阔,无风渡亦难。孤烟生乍直,远树望多圆。春浪棹声急,夕阳帆影残。清流宜映月,今夜重吟看。”

  “孤烟生乍直,远树望多圆。”是不是很眼熟?很可能,白居易是借鉴了王维的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。

  苏轼10多次经过龟山,书中收录其8首诗词,有3首以龟山为题或题中有龟山二字。其中的《龟山》首句便是:“我生飘荡去何求,再过龟山岁五周。”另一首《淮上早发》中写道:“此生定向江湖老,默数淮中十往来。”

  上两首的诗句虽然无法跟“缥缈孤鸿影”“寂寞沙洲冷”“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”等名句相比,仍有苏轼一以贯之的孤独又淡然。

  这些文人墨客,为何频繁经由龟山往返南北?

  淮安市政协文史委等单位主编的《洪泽湖大堤》一书介绍,魏晋南北朝以来,我国北方经历三四百年战乱后,农业经济重心转移到江、淮等南方地区。为保障北方边境的安宁,政权中心多设在北方,南粮北调的漕运,成为历代统治者赖以生存的命脉所在。隋炀帝开凿运河,既是为了全国的长治久安,更是为了方便调运粮食和物资到北方。

  由于隋炀帝横征暴敛,运河开成不久,隋朝就被推翻,但这条运河在唐宋朝都发挥了巨大作用。《新唐书·食货志》记载,中唐时期,从东南“岁转粟百一十万石”。《宋史·食货志》记载,北宋建都汴京(今河南开封),每年由淮南、江南、湖广路租籴的米达600万石,在泗州(今江苏盱眙境内)“溯流入汴,以达京师”。

  北宋时期的高家堰及运河示意图显示,龟山脚下,往西是淮河、汴河,往北则经龟山运河、洪泽河至清口。龟山运河、洪泽河两侧,分布着众多的小湖泊和村镇。位于今洪泽湖中心地界曾经有个洪泽镇,唐朝曾在那里设洪泽驿。《宋史·韩世忠传》记载,韩世忠守淮时,曾“伏兵洪泽镇,将杀金使”。清朝被淹没的泗州城,是唐宋时期的交通枢纽。

  隋唐至北宋时期,龟山地处运河漕运要道,一度发展成为运河重镇,乃至以龟山城相称。境内寺庙林立,商贾纷至。文人雅集,就不足为怪了。

  龟山虽然不高,但临水之山,必有高耸之势。米芾的《龟山寺晚钟》中,“龟峰高耸接云楼,撞月钟声吼铁牛”,就描绘出龟山的雄伟、古寺的幽深和钟声的雄浑。

  南宋建炎二年(1128年),杜充决黄河以阻金兵。黄河自泗水入淮,在盱眙以东蓄水,促使小湖群不断扩大。黄河泥沙不断淤积在河道和两岸地区,导致黄(淮)下游河段不断被淤高,严重影响漕运,进而影响到国家机器正常运转。历代统治者均重视漕运,千百年来不断修建大堤,促使洪泽湖水面不断扩张。

  黄河改道,改变了洪泽湖地区的地貌。到了元末明初,龟山还是那座龟山,龟山脚下,已是汪洋一片。元末明初张以宁的《泊龟山》,描绘了一幅江边停泊的画面,首句“白波滉漾青天垂,我行但觉官船迟”,展现了江面的广阔与天空的高远,营造出一种开阔而宁静的氛围。但诗人归心似箭,只嫌船慢。

  到了清朝,洪泽湖水位进一步上升,泗州城被淹,龟山脚下,成了水师营。清道光十三年(1833年),两江总督陶澍由蒋坝渡湖到老子山,“决废钱集都司,改设洪泽湖水师营”,并与同事游龟山,写下《游龟山访禹迹(四首)》。

  山还是那座山,水已经是淮河连着的泱泱洪泽湖。

二叹岁月破坏之甚

  现实生活中的龟山村,与古诗词中的龟山相比,有很多不堪。

  从故纸堆里抬头,随龟山村老支书胡明江用脚丈量村容村貌。村子不大,若要听故事,可以走上一整天。一路上有惊喜,更多的是扼腕叹息。

  龟山村三面临水,陆上与隔壁的盱眙县相连。进入龟山村,右手是浩荡的淮河以及河滩上婀娜的芦苇,左手是成片的水塘。适逢江苏电视台记者在村里取景,他们要拍摄古代淮安6位名人的微纪录片,其中清朝画家边寿民,以画芦雁驰名江淮,有“边芦雁”之称。

  “寻遍洪泽湖周边,只有龟山村的芦苇,最贴合边寿民的气质。”微纪录片制片人王洁说。

  淮河岸边以及河滩之上,是成片成片摇曳生姿的芦苇。游客眼里,它是一道风光;鸟兽眼里,或是栖身的天堂。但在有些人眼里,这些芦苇可能什么也不是,兴头一起,一把火烧光。龟山村的很多历史遗存,就经历了这样的磨难,因此或破损或消亡。

  历史上的龟山虽然不高,还是有山的,山上也曾有多座寺庙。从元稹的《修龟山鱼池示众僧》、米芾的《龟山寺晚钟》已可见一斑。如今,龟山村除地势稍高之外,已无山可言。

  胡明江说,1956年设置洪泽县后,境内除了水面就是平原,几无山石可用。于是,龟山之山,成了全县主要的石料来源。龟山海拔原有40多米,经过22年“靠山吃山”式的开采,山体被削平、凹陷。胡明江9岁时随下放的父亲来到龟山村,其父即被安排在采石公司工作。采石公司撤离后,村民为了生计,继续分成小组或单户独干,又开山采石多年。

  山上的寺庙,历代都有兴衰。唐宋时期的龟山寺、淮渎庙、安淮寺、先福寺、龟山塔院等,屡遭兵燹,宋代以后相继湮灭。明清时期重建的部分寺庙,也于抗日战争时期被毁。这些,胡明江没有细细考证,但他见证了龟山的“消失”。

  如今,临淮河一面的龟山村,有七个采石留下来的大坑,各有十数米深。近年来因为文旅开发,当地也有董永与七仙女相会的传说,这七个注了水的大坑,便被附会成“七仙瑶池”。

  胡明江的父亲被下放时,住的是由淮渎庙改建成的民房。淮渎庙墙壁中砌有两块石碑,一块刻有清代两江总督陶澍的“游龟山访禹迹题咏碑”,一块刻着清代江南河道总督麟庆的“再查淮渎庙碑”。

  胡明江说,父亲擅长钢笔字,因此对碑文上的字非常喜欢。在其他人盲目大搞破坏的时候,父亲用泥巴将石碑糊上,“藏”了起来。父亲2000年去世,临终前告诉他,家中墙壁上,有两块石碑,要妥善保护。

  胡明江不知道这两块石碑在哪里,2002年装修房屋时才发现,石碑竟然就在他床头的墙壁中。胡明江用毛巾擦拭后,闲来无事就琢磨碑文内容。

  淮渎庙后面的空地上,原有一块“重修淮渎庙碑”,是明代嘉靖年间总督漕运兼巡抚凤阳诸府唐龙撰写,此碑记述“淮水之雄势,大禹三至桐柏,获水神巫支祁,形犹猕猴,力逾于九象,命庚辰扼而制之,锁于山之足,淮水始安”。碑文表明,明朝时,就有大禹治水并制服水怪巫支祁的传说。

  胡明江刚到龟山村时,这块石碑倒伏在地,已经残缺。“我小时候经常在石碑上玩耍,当时碑座还在,但碑体左下角不见了。”胡明江说,1998年前后,文物部门要修复这块碑,碰巧有位胡姓村民,无意中保留了一份完整的碑文拓片,才将这块碑的碑文补齐。

  砌在墙壁中的两块石碑保住了,“重修淮渎庙碑”也“重生”了,但更多的石碑不知所终。“山被炸毁了,寺庙也没有了,龟山脚下原来还有上百块石碑,我小时候看到过,上面都是古人的诗词。后来,有的石碑被用来当学生的书桌,有的被村民拿回家盖房子……慢慢地,这些石碑都不知道去哪里了。”听胡明江介绍,记者只觉一阵心痛,但无可奈何。

  “我知道把这些石坑说成‘七仙瑶池’有点牵强附会,但我们就剩下这些了……”胡明江说这话的时候,眼圈红了。

  伤心事无处不在。胡明江家(淮渎庙)后面,原有棵高大的银杏,树龄300多年,高17米。20世纪70年代,附近群众迷信此树皮能治病,蜂拥而来剥树皮,导致银杏枯死。现在只能将枯树原位固定,供游人观看。

三叹知耻而后勇

  在保护文物上,胡明江这些年做了不少事,尤其是在家中墙壁上发现那两块石碑后。

  “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,我就经常盯着碑文看,把玩,都有点入迷了。懂一点皮毛后,就讲给别人听,被别人问住,我就再去学,再去琢磨。”胡明江喜欢听故事,他经常揣包烟,找村里老人聊天。“村里老人有讲不完的故事,包括大禹治水、收服巫支祁、赵构御码头、水漫泗州城……故事中有很多疑点,他们也说不清,我就去搜集资料,不断完善。”胡明江乐此不疲,他说,村里还有一块生态保护“第一碑”。

  早在1996年,因淮河水位下降,河床上露出了明代的“圣旨碑”,引起文物部门重视。此碑建于明代正德年间,碑文为楷书但残蚀严重,很多字迹难以辨认。碑文内容大概是皇帝朱厚照下达圣旨,要求加强淮河龟山一带的植被环境保护。

  明太祖朱元璋先辈的衣冠冢位于龟山西面的明祖陵,龟山作为当时淮河的咽喉之处,自然也是大明王朝“龙脉”的一部分,皇帝因此下旨让百姓不得破坏当地植被,以免影响风水运势。碑文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古人朴素的生态观,故被当地称为生态保护“第一碑”。

  如今,这块“圣旨碑”与清朝的“移建安淮寺碑”相邻而立,其所在的龟山村核心区,也于2006年被划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区。

  2003年担任村委会主任主持工作以后,胡明江对文物保护更加上心了。他结识了县里的夏保国、裴安年等文保专家,学到了更多文史知识。日常工作中,他也不停地叮嘱村民不要破坏现存的石碑和遗址。

  村里一直有水怪巫支祁的传说,村里老人也说,村里有个巫支祁井,井下就锁着巫支祁。但井在哪里,无人知晓。

  距离“圣旨碑”不远处,有一个村民常年倒垃圾的灰堆。好事者便在旁边竖牌,称其为“巫支祁井”。1996年之后,“圣旨碑”、“移建安淮寺碑”以及“巫支祁井”成了村里的主要景点。

  2006年,龟山村核心区被划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区后,考古专家发现,所谓的巫支祁井,实际上是宋塔地宫。地宫被偷盗过,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文物。胡明江只能揣摩着,在其屋后的“重修淮渎庙碑”旁边,重塑了一个巫支祁井,方便讲故事。

  各种努力,持续地丰满着龟山村的故事。

  2006年,修缮龟山御码头。南宋建炎元年(1127年),赵构到龟山烧香拜佛,地方的官员为迎接圣驾,在龟山南麓迎湖面修建了御码头。御码头筑成后,有9位皇帝登临过,包括乾隆。

  2014年11月,龟山村被认定为中国传统村落,御码头、石工墙、巫支祁井、圣旨碑等也陆续修复完毕。2017年,当地将“龟山晚钟”的意象创造性地恢复在仅存的山头之上,还新建了龟山诗韵碑廊。2019年,胡明江劝说弟弟一起搬出以淮渎庙为主体的老房子,淮渎庙得以恢复重建……

  景点不断恢复,加上龟山村以山间蔬菜、野生菱藕、湖畔水产品等为食材,打造的特色“农家乐”,引得游客纷至沓来。

  “游客多的时候,车都进不了村子,一直排到盱眙境内。”龟山村支部副书记高磊说,但好景不长,这几年,游客莫名其妙少了。“环境越来越好,设施越来越完善,龟山村的名气也越来越大,游客怎么会少了呢?”高磊百思不得其解。

  龟山旅游开发公司负责人张祖清也在琢磨这个问题。“龟山的很多名胜古迹已经被毁,大多数只存在于传说中,市场未必买账。”张祖清说,目前,只能从龟山村仅剩的古迹中,再去挖掘提炼,增强吸引力。

  宋塔地宫被盗,让胡明江的故事没法展开,因为只有遗址,没有实物。2020年,施工单位在宋塔地宫附近挖出两块带有图案的大石头,正准备外运时,被胡明江用一条香烟换了下来。后经洪泽区博物馆馆长裴安年鉴定,两块石头均是地宫的封顶石,石头上的图案,讲述的是佛教中“舍身饲虎”“割肉喂鹰”“九龙浴佛”等故事。

  胡明江小心翼翼地将两块封顶石收藏在龟山遗址展示馆内,馆内还有他多年收集的几块汉砖、说不清年代的瓦当和坛坛罐罐。退休以后,他主动担任龟山文物保护员、龟山乡村旅游区讲解员。工作之余,他就在村里转悠,捡起每一片他认为有价值的砖瓦、瓷片。

  “别小看这些破砖碎瓦,它们都是村里的宝贝,都是历史的见证者。”胡明江说,村里很多房子都是由以前的石头和砖块垒成的,里面有不少宝贝。在将民居改建成龟山遗址展示馆时,就在墙壁中发现了一块模样古怪的石头,经专家鉴定为“宋代石刻莲瓣纹底座”。

  像保护床头发现的两块石碑一样,胡明江将这块宋代石刻,原样保留在墙壁之上,并配上文字说明。

  宋代高丽使臣朴寅亮曾作《过龟山》诗一首。诗曰:“岩岩峻石叠成山,下著珠蠙一水环。塔影倒垂淮浪底,钟声遥落碧云间。门前客棹洪涛急,竹里僧棋白日闲。一奉胜游堪惜景,故留诗句约重还。”可见龟山当时的繁盛情景。南宋以后,龟山逐渐衰落。即便经历岁月沧桑、战火洗礼、人为破损,龟山依然保留了相当丰厚的文化遗存。

  子曰: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现在努力保护仅存的文物,讲述好它们的故事,并不为迟。

责任编辑:冯明
关键词:龟山,山村,胡明,洪泽湖,碑文,淮河,石碑,村里,诗词,运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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